【壹拾陆】



    在他身后一墙之隔的内卧中,英嘉央正沉沉睡着,以解她连日来倍道兼程赶赴金峡关的车马劳顿之疲苦。

    在他右手边的案几上,搁着厚厚的一摞札子,皆是她此番自京中带来给他的。

    当时她是这么对他说的——

    “沈将军,这些是近日来朝中上下参劾将军及沈氏一族的弹章。将军人在金峡关多时,恐怕还不知朝中已乱成了什么样。还请将军先将这些弹章读上一读,待我睡饱后,再与将军谈议和事。”

    他听着“沈将军”这三字,冷冷的心头忽起一道罅缝。

    那道罅缝崎岖而仄,通向的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中偏僻角落处的与她的种种过往。在今日之前,他本以为这六年之后还有数个六年,可以让他在彻底淡忘之前不再轻易有机会翻动那些旧事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六年前的出边前夜,他自老师裴穆清处告辞归沈府。

    而英嘉央早已在府中等着他。

    “毓章。”——那时,她还叫他的名。

    他未料到她竟深夜违例出宫城,不由皱了皱眉,屏退了府中下人与她的侍婢。

    她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,在叫了一声他之后,便不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他去斟了一杯热茶给她,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氅披在她身上。做完这些之后,他说:“早点回宫,免得陛下担忧。”

    这话虽是关切之言,然他语气之生冷,足以令人绝望。

    她伸手握茶,待血色渐回指尖,亦清冷回他道:“纵是让你恨我,我也绝不让你去蹚北境那趟浑水。”

    这“北境”二字,足以点燃他才被裴穆清平复没多久的心火。

    他极力克制着欲发之怒意,对她说:“而今已如你所愿——我奉的是提兵出南边的旨意。”

    她则默声不语。

    他之心念她不是不知,但又如何?他一封自请出镇北境的札子,换来的是明堂上那道令他出南边的圣旨。皇帝爱女心切,凡她所愿,无不满足。然而国之北境动荡若此,他一腔报国之心如今又可投之何地!

    二人无言半晌,待茶都凉透了,她才缓缓站起身,紧了紧他为她披的外氅,说道:“北边之乱,不在大晋南犯,而在大平朝中——如今这兵部已尽成了皇叔的犬牙,凡非皇叔之亲信,任谁挂帅出镇北境都落不得个好下场。毓章,你我自幼相识,我并非不懂得你心中大志,然而我决不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你投身死地。今次此事,你若恨我,我也绝不怨你,望你去南边后,照顾好自己。”

    然后她走向门边。

    “央央。”

    他在她身后叫她。

    她身形一顿,回头看他,目中微透水光,似乎已经料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他定定地看着她,似乎要将二人自幼及长的所有情分都以这如炬目光一把烧光。然后他说:“从此往后,你我之间,除了皇室与沈氏之间的君臣情分,便再无其它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英嘉央睡醒步出外堂时,沈毓章正背身站在屋门口。

    夜幕将临,落日余晖沉入关墙之后,巨大的墙影如山一般倒落,令未升灯烛的屋内颇显冷闷。

    她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背影,才出声叫他:“沈将军。”

    这一声似乎将他自梦中惊醒——虽然他原本就清醒非常。

    沈毓章转过身来,对上她的目光,眼底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迟疑。然后他应声行礼,回道:“殿下醒了。”

    英嘉央道:“沈将军如今叛逆朝廷,任卓氏乱军拆关而不制止,又哪里还当自己是大平的将臣?对我又何须再行臣下之礼。”

    沈毓章不辩不驳,默声走进屋中,将手里捏着的几封弹章搁在案上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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