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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全权代表只是临时逗留,住在麦克弗森广场上的一家豪华饭店里。公使过去述职,常带着老秦一起。后来出去办事,也总是老秦在他们旁边贴身陪伴,结束之后还要把二位分别送回下榻的地方。

    起初大概只是为了公务,接触得多起来,便有了些私交。

    代表是上海人,生在一个极其西化的家庭,且留美多年,平常总是讲一口漂亮的英文,遣词造句很文雅,有上流之风,哪怕是与中国人交流,也不太喜欢用国语。

    虽然大使馆与顾问室里都是留学生,但大多是二十几岁才考出来读书的,英文程度限于学问与工作的范围。论文可以作,开玩笑、拍马屁却很难应对自如。

    秦未平是个例外。大概还是占了娶美国太太的好处,他的英文说得极好,又根本无所谓别人的眼色。

    有同僚上班路上看到他,说他专门候在那家豪华饭店楼下的咖啡室里,就等着代表下来,用早餐的时候能聊上几句。或者下午茶歇时间,他跑到大使馆下面的花园里吸烟,“凑巧”碰上代表,两个人又聊起来。也不知说的是什么,公事房开着窗,不时传进来哈哈的笑声,十分投契的样子。

    拍马屁这回事,往往就是这样。拍了,但没拍上,是拍的人丢脸,被别人看不起。可要是真拍上了,便是旁观者没面子,只好转变态度,一个个地都与他交好。

    差不多过了两个礼拜,全权代表结束访问,离开此地之前又来了顾问室一次,重申了一遍争取援助的重要与迫切,像老秦这样在美国财政部里有人脉的,应该更多地发挥作用,最后跟上一句:“我们的原则,就是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。”

    在座诸位心领神会,秦未平是不是共产党这回事,就此揭过,不能再提了。

    自此,这人果然“更多地发挥了作用”,不必坐在公事房里译写材料,改作各处拜访游说。

    在顾问室的同僚看来,这明显属于更高一阶的任务,本该是程佩青那样资历的人做的。

    于是,渐渐又有闲言碎语起来,说他成日价混在外面,不做工作。但秦未平毫不介意,照样进进出出,呼朋引伴,许是仗着上面有人关照,几句闲话也碍不着他什么。

    到了那一年的岁末,不知是哪方面的功劳,争取战争援助的事情终于有了些许进展。

    美国照会日本,重申不承认所谓“东亚新秩序”。但孤立主义政策还是绕不过去的,美方得继续保持中立姿态,所以这援助只能通过商业贷款的形式来达成。又恰好赶上节日,具体条款还得磨上一两个月。

    元旦过后,时间跨入 1939。

    美国报纸上登着各地欢庆新年的报道,其中最著名的自然是纽约时代周刊大楼门前举行的落球仪式,拍成通版大照片印在杂志上,其中每个人都在欢笑,男的女的热情拥吻。

    像是一种荒诞的对照,几千公里之外的重庆,一样也有几万人聚集在夫子池体育场,舞龙舞狮,提灯游行。

    钟欣愉是在国内寄过来的新闻片里看到这段画面的。

    窗帘拉起来,会议室里烟雾缭绕。胶片在放映机上一格格地跳动着,把模糊的黑白影像投射到幕布上。虽然拍摄的光线很不好,但还是能看出场地非常简陋,彩灯制作寒伧,很多时候只能勉强辨出在黑暗中行进的人群,就像是浑浊的潮涌,偶尔看到一张脸,宛如泛起灰白的浮末。

    片子本身是无声的,后配的旁白,说当时队伍里喊的口号是“迎接胜利年”。

    有同僚随之发出一声轻嗤,说:“怎么可能呢”

    钟欣愉循声看了那人一眼,心里想,画面中的这些人也许没读过经济,也不懂政治,甚至完全不知道战争为什么开始,又如何结束,他们想要把这句话喊出来,只因为身在其中,不像你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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